刘颜俊、李宗健 | 超越“黑与白”:美国少数族裔间的政治合作与冲突
摘要:随着少数族裔人口的增加,少数族裔间互动对美国政治生态的影响日益凸显。历史上,美国各少数族裔为反对白人至上主义进行了广泛的合作,然而如今少数族裔间的矛盾和纷争却不断增加。就结构性因素而言,“种族三角”秩序下的不平等种族地位、围绕有限资源展开的竞争、居住环境的隔离等,加剧了美国少数族裔群体间的分化。就心理文化因素而言,身份威胁、刻板印象、沟通障碍、价值分歧等成为美国少数族裔间合作的阻碍。面对日益增长的少数族裔选民群体及其之间的复杂互动,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都在不断调整其政治策略,以赢取更多少数族裔的支持。超越“黑与白”对美国少数族裔间政治合作与冲突的历史、理论与实证进行的考察,为理解人口结构变化背景下美国种族与政治秩序的演化提供了重要启示。
关键词:美国政治;种族政治;少数族裔;合作与冲突
【作者简介】
刘颜俊,英国(正版)365官方网站助理教授、博士生导师,我校国家治理研究院、公共治理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比较政治学理论与方法,政治心理与行为,国家社会关系等。
李宗健,英国(正版)365官方网站硕士研究生。
【论文主要观点】
黑人与白人间的关系长期是美国种族政治研究的重点。然而随着少数族裔人口不断增长,尤其自1965年移民法改革后,大量移民涌入,美国人口结构发生变化。拉丁裔、非洲裔、亚裔是人口规模和影响力较大的少数族裔。虽然少数族裔都长期受白人至上主义的压迫,存在合作潜力,但他们之间的矛盾正日益增加。少数族裔间关系已经并将继续对美国政治产生影响。理解美国种族关系/族群政治的新变化,需要超越“黑与白”二元范式,推动“少数族裔间政治(Interminority Politics)”这一新研究议程的深入展开,本研究即是一项初步努力。
历史上,美国少数族裔间虽不乏矛盾,但总体上合作是主流,例如19世纪中叶非洲裔对排华主义的批评、20世纪上半叶非洲裔对亚裔的声援、20世纪中叶美国民权运动时期各少数族裔形成的政治联盟等。但晚近以来,美国少数族裔间合作虽在持续,但强度、深度下降,摩擦日增,如1992年洛杉矶暴乱、非洲裔对拉丁裔移民的排斥、新冠疫情期间对亚裔的仇恨犯罪等。本研究结合对相关历史、理论与实证发现的考察,从结构性因素和心理/文化因素两个方面探究这一变化的原因,描摹美国少数族裔间政治的分析进路。
首先,美国种族等级秩序无疑是最重要的结构性因素。在这一种族秩序中,白人居于主导、优势地位,但少数族裔之间及其内部亦存在诸种分化和分歧,并被主流叙事所框架化,导致合作困难。“种族三角(Racial Triangulation)”理论就指出,亚裔“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的神话掩盖了亚裔遭遇的歧视和亚裔内部的异质性。更重要地,亚裔因此被置于其他少数族裔的对立面:其他少数族裔的困难是因其不够“努力”,白人以亚裔的“成功”掩盖种族歧视与压迫。与此同时,亚裔在文化上又被视为“永远的外国人(Perpetual Foreigners)”和被排斥的“他者”,如危机时期成为“黄祸(Yellow Peril)”和替罪羊。这种种族等级秩序中的独特地位,阻碍了亚裔与他少数族裔的合作。“双轴从属(Two Axes of Subordination)”理论将拉丁裔纳入分析,形成了美国种族秩序的四象限;拉丁裔在经济社会地位上“卑下”,在文化上也没有“美国化”。虽然强调少数族裔间的共通性,例如亚裔和拉丁裔的文化维度,有利于动员合作,但少数族裔间的龃龉仍难以消除。拉丁裔和非洲裔虽都被认为是相对“卑下”的群体,但非洲裔被认为比拉丁裔更“美国化”,非洲裔可能视拉丁裔为文化威胁,难以合作。这些对种族秩序的理论刻画多将每个少数族裔视为整群,忽视了各少数族裔群体内部的分化。当族裔内部分化过大时,跨族裔合作可能沦为空想。“三等级(Tri-Racial System)”理论认为,美国种族等级秩序由白人、“荣誉白人(Honorary Whites)”和“集体黑人(Collective Black)”三个等级构成,较富裕的亚裔和肤色较白的拉丁裔构成荣誉白人,而非洲裔、贫困亚裔、美国原住民和肤色较黑的拉丁裔被视作集体黑人。荣誉白人群体更可能偏向与白人保持良好关系。例如,与肤色更深的拉丁裔相比,肤色较浅的拉丁裔更可能被当作白人而较少受到歧视;肤色较黑的拉丁裔在与非洲裔接触时更易强化这两个族裔的共识,而肤色较浅的拉丁裔则更倾向于认为自身与白人有更多共同点。简言之,白人主导的结构性种族等级秩序构成了美国少数族裔间合作不得不面临的最大约束。
其次,在美国种族等级秩序下,各少数族裔围绕有限的经济、政治等资源的利益竞争格局,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利益竞争也通过影响少数族裔对公共政策议题的偏好,使少数族裔间产生裂痕。当少数族裔认为公共政策令其他少数族裔获益而自身利益受损或获利不多时,就不太可能与其他少数族裔合作,例如亚裔与非洲裔对“平权行动”的争议、拉丁裔与非洲裔的就业竞争及移民政策分歧等。支持反移民政策的非洲裔倾向于与白人结盟,这导致拉丁裔与非洲裔间的合作变得困难。此外,资源竞争中的“胜利者”,尤其亚裔和拉丁裔(非洲裔不同),在提升了经济社会地位后往往更注重个体利益,减少对少数族裔整体利益的关注,这也削弱了少数族裔间的合作。
最后,人口分布、居住模式等空间因素也影响少数族裔间关系。美国少数族裔人口分布具有区域性,集中于都市区;随着人口增加,少数族裔间邻里互动日益频繁。一方面,这为族裔间合作创造了条件。然而,由于阶级、教育、价值观等差异,这种合作并不必然转换为现实。而且,由于族裔偏见,一些基层合作也被局限于特定议题,难以培育少数族裔间“命运相联(Linked Fate)”感。另一方面,少数族裔接触机会的增多也可能加剧摩擦,尤其当社区内少数族裔人口比例短时间内快速变化时。相关研究印证了群际接触(Intergroup Contact)减少偏见须满足特定条件的观点;美国少数族裔面临经济社会地位不平等和资源竞争,单纯的人口多元化程度提升、日常接触增加未必能改善群际关系,甚至可能增加冲突。
从心理/文化因素来看,偏见/负面刻板印象、语言差异与沟通障碍、价值分歧等对美国少数族裔间关系也产生了影响。显然,这些心理/文化因素的形成,同结构性因素关系密切。一些少数族裔内化了白人施加给其他族裔的负面刻板印象(Internalized Racism),形成各种偏见,削弱了少数族裔间合作。加之利益竞争的存在,少数族裔可能将其他少数族裔视作对自身地位的威胁,贬低其他少数族裔来维护自身的积极形象。此外,各少数族裔群体存在语言使用、价值观的差异,这导致跨族裔政治动员面临较高门槛。
美国少数族裔间关系产生了选举政治效应。由于少数族裔在选举中影响日增,美国两党不断调整策略以获得少数族裔支持。民主党一贯以维护少数族裔权益自居,通常得到较多少数族裔选民的支持。共和党常被视为反多元主义和反移民,但却也能拥有相当部分少数族裔的选票。如前所分析,美国少数族裔间并非铁板一块,且其利益、意识形态等分殊随人口结构变化日益凸显,最终反映到少数族裔的投票偏好上。民主党追求平权的口号未必能强化少数族裔间的团结,而对秩序、保守意识形态的偏好使部分少数族裔支持共和党。美国少数族裔间及内部的异质性发展与两党为赢得选举而对少数族裔的政治化动员,将为少数族裔的团结提供机会还是为加剧少数族裔间矛盾埋下祸根,仍有待探究。
总言之,在美国少数族裔人口相对较少的历史时期,他们与白人间的矛盾和冲突较为激烈。然而随着少数族裔人口快速增长,美国人口结构发生变化,少数族裔间互动日益频繁、经济社会的异质性日渐增长和凸显,这导致少数族裔间分歧和摩擦增加。“黑与白”的二元模式不足以描摹和解释不断变化的美国种族秩序现实,“超越黑与白”的少数族裔间政治这一新研究议程有待发展。本文结合历史、理论与实证,对美国少数族裔间政治的分析进路进行考察,初步发现:就结构性因素而言,种族等级秩序、资源/利益竞争、人口的空间政治因素等,加剧了少数族裔群体间的分歧;就心理/文化因素而言,身份威胁/刻板印象、沟通不畅和价值差异等,成为少数族裔间合作的阻碍。未来研究可从国际政治对美国种族关系的影响、少数族裔内部诸分异及其交叉性的影响、少数族裔间关系与美国政治极化的联系、少数族裔间关系对美国公共政策的影响等方面,进一步深入探索。
本文原载于《美国研究》2023年第5期
本文得到我校公共治理研究所一般项目(项目编号:YBXM202210)、我校区域与国别研究学术基金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