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中叶”与“中兴”之际——19世纪中国的一个政治逻辑

　　摘    要：基于经学和历史认识，在清人的政治观念中“中叶”是一个中衰亦可“中兴”的政治发展阶段概念。嘉、道时期的君臣由此反思自省，同、光时代也据以判断王朝气运。从“中叶”到“中兴”是传统中国政治思想中的内在逻辑，广为时人所接受，“中叶”的积弊也延伸到“中兴”时代，内外挑战共同决定了王朝的末世。这是从内在逻辑理解19世纪中国政治发展的一条线索。

　　关键字：中叶；中兴；清；19世纪

作者简介：

      孙明，英国(正版)365官方网站助理教授、公共治理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晚清地方行政与社会（以四川为地域）、中国政治思想与制度观念等领域的教学与研究。

论文主要观点：

　　“同治中兴”或“同光中兴”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中一个常见的阶段指称。但不少学者研究都是在“事实”层面上讨论晚清的“中兴”是否及以何种状态存在，没有讨论“同治中兴”这个说法所根植的思想和观念逻辑。本文拟在19世纪从嘉、道到同、光这一个相对长的不乏起伏的时间段中观察体认时人对政治形势与趋势的理解和判断，探问这一判断的思想资源为何。嘉、道时期对时局判断的总体性的重要认识: 一是“积弊”，是对基本政治局面及其原因的判断；另一是“中叶”，是对所处政治阶段的总体判断。其时清朝尚未走入历史，时人便有“中叶”的判断，是因为士大夫心中存有与时局状况对应的王朝发展阶段定位的思想认识。这是相对于“初叶”与“末世”的“中”，而非绝对的“中”。只有将“中叶”和“中兴”合而观之，理清思想世界里从“中叶”到“中兴”的内在转化机制，才能理解“同治中兴”的共识与张力，接近时人政治变革的观念与实践逻辑。

　　“中兴”的理解与“中叶”相伴随。从殷朝史讲中叶、中兴，源于《诗》经学。“中叶”见诸中国政治史的经典记述，虽然在具体的经学研究中存在若干分歧，但从其大端来看，从中叶到中兴的政治逻辑是交集。“中叶”从殷商史乃至殷周史中抽象出来，泛指王朝中衰之时: “国有震且业，中叶时见。”同时，中叶并非季世、末世，而是蕴含着中兴的可能。中兴与中叶可以说是一体的，这是古代中国关于政治发展时间周期的一个重要思想。

　　理解“中叶”概念的另一进路是历史，从历史中总结政治发展规律。清初以降，士林与庙堂对亡明的政治教训进行了比较充分的反思，“中叶”是其中的关键词。在总结胜朝历史教训的语境中，“中叶”完全地负面化了，单向地成为末世的通道。在清人对政治生命周期的规律性认识中，总体看来，“中叶”衰而中兴之义趋于稳定。“中叶”首先意味着衰退的政治状态；同时，“中叶”只是中衰，并非已至政治生命的终点。“中叶”的困境感虽然在胜朝教训的背景下加重，但既有“中兴”的历史经验与政治思想在前，从“中叶”而“中兴”，便仍是“中叶”反思的题中之义。

　　在对政治周期的观念共识背景下，“中叶”成为清人脑海中一个基本的政治局势概念。明代中叶的镜鉴在前，他们期望可以摆脱王朝“中叶”的魔咒。但清初以降对明朝教训的反思，诸帝对“中叶”的警惕之心与预防之策，并不能阻挡清朝中叶积弊局势的到来。虽然嘉庆、道光二帝怀有中兴的憧憬，但从其自警中已可读出本朝的“中叶”感，其时士林亦已有对身处“中叶”“中世”的共识。龚自珍、魏源和同时代的有识者们穷形尽相地勾勒了“中叶”的衰靡气象，分析与批评其成因，进行更深刻的思想总结和规律认识，深化了对政治积弊与“中叶”这一政治阶段的关联的认识。如何应对“中叶”困局而图求“中兴”，是一代士人的共同究心。

　　同治、光绪时期，中叶与中兴的形势和观感交织并进，成为一个时代的底色和基调。“中兴”不仅是政治号召，而且成为施政标准，影响人事进退。虽有中兴的振作，中叶积弊的困境和政治逻辑一直延伸到“中兴”时代，是晚清挥之不去、贯穿始终的形势基调。战争与人事的剧变涤荡了积弊，中叶困境虽因此而舒缓，政治有所改观，但积弊的政治病和制度病并未解决，且在世变日亟中更加复杂。积弊仍在，表征着中兴与中叶的“运会”交缠。甲午战败，“中叶”的困顿感再次彰显。

　　如何改变现状求得真正的中兴，时人在“时弊”与“法弊”间逡巡选择。戊戌变法时，仍在围绕去弊与变法的不同方向辩论与寻找出路，中叶是共认的背景和出发点，中兴是预设的政治目标。叶德辉认为，自强新法适得其反， 就是因为积弊扭曲了制度更革，认为“去弊”是比“变法”更为根本之计。变法是战胜中叶困境的另一派主张。随着在中西竞争中步步落败，变法终于被视为去弊的唯一出路。只有在从中叶到中兴而积弊犹存的脉络中，才能理解中兴之窘迫与短暂，并理解时人的变法逻辑。

　　历史中人未必知道自己身处政治循环之中，他们只能凭借自己承受的思想与观念作出当时的主观判断。“中叶”是一个非常辩证的、既有深刻危机感、也有转圜再造之希望的一个时间概念，落在士大夫心中，既是困境感，也是动力。它支撑了 19 世纪中国人对政治发展的信念。当进入历史之后，这样一个主观的理解和判断过程，又成为后人思考“朝代的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叶”可谓一个“政治时间”的概念。“政治时间”并无严格的严格概念界定，本文认为，它是人们对于政治发展时刻、阶段、时长的认知，既是政治体生命节点的时间刻度和生命长度，也是由此而来的盛衰周期，并渗透到诸如家族家庭等社会组织实体的生命周期的指称。围绕政治时间，形成了特定的思想和观念，是传统中国政治思想与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经学与历史教训为基，把握住“中叶”与“中兴”二者在历史发展中的关系及逻辑线索，我们能够看到在康乾盛世之后，19世纪中国的整体发展脉络，这正是中国最后一个王朝国家的中晚期政治发展轨迹。王朝兴衰的周期从而与近代中国的变迁套叠。由此，对“同光中兴”的起灭，对晚清与清中期政治史的内在关联，甚至对从清初到清中期、再到晚清的政治思想的转进与转型，都能多一分体会。

　　本文原载于《我校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